罗歇·格勒尼埃(RogerGrenier),年出生,法国著名小说家。
评论家认为格勒尼埃有契诃夫的风格。他从不提高嗓门,而是平静地讲述一些可信的故事,简单的故事,悲惨的故事,有时甚至相当可怕的故事,然而他的作品中总有些东西使人不至于感到绝望。他偏爱描写卑微的小人物,不是由于对他们的怜悯,而是出于对他们的爱。
亲爱的年轻太太……
罗歇·格勒尼埃作李玉民
译
在克雷里大街的报馆区中心,我碰到我的朋友雷尼埃,便互道幸会,去喝一杯。我几乎天天碰到他,每次短不了喝酒。我们光顾的那家酒吧间,以桑舌尔酒风味出名。不过,天气炎热,我们叫了啤酒。我们刚好喝完,一个背驼得厉害的小老头走到柜台前。雷尼埃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,问我说。
“你认识他吗?”
“不认识。”
他把握十足地对我说:
“就是他,在《高卢人生活》周刊上开辟专栏,用佛里奈的笔名闲扯皮。”
我们盯着佛里奈,只见他喝了一杯红葡萄酒,然后一路碎步出去。我又叫了两杯啤酒。
“佛里奈。”雷尼埃捧腹大笑,重复说道。
听他介绍佛里奈,倒勾起我一件心事。我不得不说,是一件令我内疚的事,想起来痛心疾首,但又无法忘却。这种情况总是发生在盛夏,人们在路口、在办公室里汗流浃背,城市的繁忙景象松弛下来,应急的工作也不那么迫切了,正是这种时候,往日的情景,犹如阵阵热风,又激荡着脑海。于是,人们变得多愁善感起来,牢骚也更盛了,发现自去年夏季以来,自己还是呆在老地方,总是在那里,喝着啤酒。
总之,那个老头儿对他的读者撒谎,甚至拿他本人的事瞎编乱造,可怜的家伙,他是迫不得已啊。他总得活下去,也必须多少挣些钱,隔三差五享乐片刻,譬如像刚才,喝上一杯红葡萄酒。在成千上万富于幻想的人心目中,那个老头儿依靠签名发生的奇迹,每周都化做一位神秘的、淫荡的、邪恶的女人,集古代寡廉鲜耻和巴黎猥亵浪荡之大成。那位貌似忠厚,实则狡狯的干才,突然使我联想起戈拉贝尔。
他们两者的情况大致相同。戈拉贝尔相貌丑陋,闭着一只眼,红头发像一堆乱草,衣服极其邋遢,满是污渍,身上散发着一股臭味。就是这样一个人,有人让他在电台负责《魅力》专题广播。所谓有人,也就是我。这是对妇女广播……不知道是天缘凑巧,还是由于对他怜悯,或者因为他很可笑,他担当这个职务虽然不合常情,结果却干下去了。就他这样一副尊容,一个吓人的丑鬼,幸免与乞丐为伍的人,在专题广播时,开头总是娇声软语地说:“亲爱的年轻太太……”我可以担保,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。他是绞尽了脑汁……
请诸位注意,那个时期,我本人也相信广播……
当时,我负责编排节目,对印度洋中的一个岛子播音。我把新闻、综合节目、音乐以及各个专题,有机地串成一体。工作之细心,兴趣之浓烈,今天想起来真令我耸肩一笑。我说过,当时我相信广播。
起初,我们用短波直接播送节目。鉴于岛子的方位与地区时差,我每天不得不在凌晨四点钟播音。我于四点钟到播音室,两年如一日。后来才发现,巴黎五十公里以外的地方,从来没收到过这套节目,从来没有。
此后,我们就把节目灌进唱片,寄给他们,由岛子的当地广播台播送。为了使节目有“连贯性”,即衔接起来,两个唱片之间有过渡,我们可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。我毫不夸口,那工作是精确到家了。
我后来听说,岛上每天早晨八点钟播送我们的节目。由于当地人不喜欢早起,他们便吩咐广播台的黑人清洁女工,将我们的唱片扫地出门。她心安理得地把唱片全摞在唱盘上。算我们出色的“连贯性”唱片倒霉。
以后,技术进步了,我们将节目录下来,把录音带航空寄去。一天,我们收到一封感谢信:“承蒙关切,想到给我们寄来空白录音带,这种物品我们一直短缺。”飞机飞经赤道,要穿过暴雨云层,磁性作用,把我们的录音洗得一干二净。
你们会问我:后来呢。
没有下文,因为那个岛国最后宣布独立了。
那么,戈拉贝尔呢?
在酒吧间的里端,一架大型电风扇旋转着,它的叶片很大,好象飞机上的螺旋桨。电扇发出嗡嗡的响声,闹得人心烦。那种嘈杂声,如同一股溃不成军的殖民部队的喧嚣。我听着雷尼埃喋喋不休地讲,心里却回忆戈拉贝尔。
我刚才讲到,我搞了那些广播节目,但没有听众。我工作的播音室,位于爱丽舍田园大街。我一直没弄清楚是在第八层还是第九层楼上。那座大楼一再增建,改修,间壁,渐渐搞得面目全非,成了连代达尔(据希腊神话,他是古希腊建筑师,曾建造克莱特迷宫。)都设计不出来的怪物。要想到我的播音室那里,我必须爬一架露天的铁楼梯,然后是一条弯弯曲曲的走廊。穿过走廊,再下几个台阶,接着拐个弯,上几个台阶。最后,顺着一条类似梯子一样的扶手下去,便到了一间斗室,宛如熄灭了的烟屁股。这就是我上夜班的场所。
这座怪物的另一部分,是一家报纸的编辑部和印刷所。我上早班的时候,差不多正赶上报纸印出来。我常常看见记者们纷纷离去。
等到我结束广播的时候,我就拖着疲惫的身子,穿过把我与世隔绝的走廊和楼梯。到了楼下,我还要穿过昏暗的过厅,才能到达门口。通常,有一个人睡在过厅的椅子上,我以为是守夜的。后来有一次,我看见他坐在平素睡觉的那张椅子上,但是醒着。我向他道声晚安,总之,如同碰见一位老相识一样。他也还了礼。
“我结束了,”我还说道,“您哪,在这儿还得守到几点钟?”
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,他有一只眼睛闭着。我是说,他醒着的状态就这样。
“我心里也这么想,”他答道,“您知道,已经完啦。”
“完啦?”
“对,报纸停刊了,我们刚刚出完最后一期。”
我这才弄明白,他不是守夜的,而是刚刚停业的报馆的编辑。我问他,每天夜里呆在过厅里做什么。他答道:
“在这儿睡觉哇。”
“我知道睡觉。”
“我家住在郊区。报纸排完版之后,就没有车了。租一间旅馆房间吧,又实在太贵。于是,我就在这儿等头班车。”
“您没其他工作啦?”
“没有。”
“真糟糕。”
“说的是呢……”
他又蜷缩在椅子上。
“晚安,”他对我说,“一直没睡着,越睡不着越心烦。”
我邀请他出去喝杯酒。在那个钟点,整个区只有一家酒吧间开着,我们进去了。里边只有我们俩,几个运输司机,还有一个喝醉的人,老老实实地呆在那儿。我那位刚刚失业的人向我聊起他的身世。他属于那种晦气的记者。有这样一批记者,哪里只要一录用他们,过上三个月,报馆准得关门。十年以来,他所到之处,报纸纷纷停刊。有时候他能捞几文钱的津贴,但经常是一无所获。
在那夜阑欲晓的朦胧之中,我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,能不能在我那广播台的一隅,给他找点儿什么事干。其实,我也不怎么愿意插手,原因无非是有些迷信,隐隐约约害怕他那倒霉相,再不就是因为看他干脆不顺眼。我描述过,他的相貌不善。除了相貌不善,他还有一种半卑躬半冷嘲的神情。我感到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,当然是被他一挫再挫的遭遇触发的,但毕竟不算正常。由于劬劳,我感到脖颈酸痛,办法也没有想出个眉目来。但是,所有这些感觉,在我身上相继产生,瞬息消失。我于是想到,对像他那样相貌有点怪的人,我有些反感,归根结底是伪善。我这样一想,突然发现自己性格上的要害处,我的主要缺点。
“最令我发愁的,”他说道,“就是我家里有妻子,还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。他幸亏是住校生,远远地离开这一切。”
他从上衣里面掏出一根别针,开始剔牙,那劲头真象要把牙齿捣毁。
我们分手的时候,我有点尴尬,几乎有负罪之感。
第二天夜里,我播完音之后,在过厅里又见他坐在椅子上。他这次真睡着了。我非常诧异,便毫不犹豫地将他推醒。他睁开独眼,直愣愣地瞧着我。
“晚安,”我说道,“您在这儿做什么?”
他好像不动声色地冷笑一下,然后答道:
“其实嘛,我可以告诉您。我丢了工作,我老婆火得要命。我们吵起嘴,她把我撵出门了。我无处可去,最后又绕回来,像往常夜里一样,在这儿睡觉。”
“丢了工作,也不是您的过错啊。”我说道。
“就是嘛。不过,她有点儿神经质。再说,这么多年,老是这样不走运。到头来,她开始认为我是存心闹腾。”
他对我微笑了一下,那样子让人看了实在难受。我心想,在家里,他老婆责备他,正处于一点即燃的气氛中,他可能也是这么一笑,一个神经质的人看了,只能大发雷霆。夫妻失和的场面,像一种病症,他一定习以为常,早已处之坦然,并且铸就一身铠甲,面对那种场面始终没有惧色。当那种病复发的时候,他也许暗暗高兴呢。
我终于对他说,我将给他找点儿事干,请他次日再来找我。我答应帮忙的时候,心里很犯踌躇,是不是把大话说在前头,结果又办不成。
我还说:
“您尽管把这事告诉您的妻子。我要千方百计地帮您摆脱困境。”
他最后向我承认,身上连乘车回家的一百法郎都没有。我想送给他点儿钱,正考虑怎么讲好,免得伤了他的面子,或者令他难堪,他却对我说:
“对我的老婆,您不要产生坏印象。她有点神经质,但这是病态。从前,她可是个出众的姑娘,现在也还挺漂亮。”
他言下之意,好像因为同他结合,她的脾气才变坏了。
我请他把钱收下,他没有客气就接受了。真是人穷志短啊。
我骤然想起,他提到他妻子的容貌,我就紧接着借钱给他。其实,我开口之前,早已打定主意帮助他。我尽管没有歹意,也免不了有些发窘。
我匆匆告辞,便盘算第二天见电台上司时我该提出什么理由,才能争取批准我的要求,给我增加一个新同事。我搜索枯肠,考虑我对那个遥远岛屿的美妙广播中,究竟还缺少什么。想来想去,只有一点,增加妇女专题节目。让那样一个半流浪汉,坐在话筒前广播巴黎的时装奇彩,这情景哪怕一闪念,也只有是疯子才会想象得出来。在我的臆想中,只见他闭着一只眼,在夜色中满脸胡须显得铁青,衣服皱皱巴巴,可是,在几千公里之外,美丽的克雷奥尔族(克雷奥尔族,在安第斯,留尼汪岛出生的白种人。)女郎一边悠闲地摇头晃脑,一边听着广播,了解巴朗西亚卡和维克多·雨果大街有什么新产品。我思忖,不管怎么说,她们见不到他的模样儿。我当时还不清楚,她们岂止见不到,连我们的广播都没听到。
我回想起来,当时为了说服那些头头脑脑,我煞费苦心编造理由,简直把被推荐的人吹嘘成一位绝色的丽人,有关美观风雅全十分内行。
就这样,我的播音中增添了一套妇女专题节目。我不敢说,那个新手在工作中显示出多大才能,但起码有一点值得赞扬,动词他能运用自如。戈拉贝尔的专题有个不变格式的开场,就是:“亲爱的年轻太太……”。在他的谈话节目中,这个用语重复多次。这句话从他那七扭八歪的嘴里说出来,令我不胜惊愕,然而,我始终没有下决心请他取消。每天夜里,我都有一场好戏看。他不是念稿子,而是连比划带表演,打着怪诞的手势,一脸滑稽相。
我的小组有一位政治评论员,一位女播音员,负责文学专题。政治评论员是个令人厌恶、毫无风趣的人,是政府的仆从。女播音员从来不摘下面纱,即使在扩音器前也是如此。这种情况由来已久,可以追溯到她脸上长出髭须的年代。从前,她也有些姿色,曾先后令勒内·马里亚·里尔克和达达派运动的一位创始人动过心。那位达达派创始人因患蜂窝组织炎症,在快乐升平时代的年就早早夭亡。除开政治评论和文学专题,其余的节目由我负责。他们两个人全是一本正经地照本宣科,播完音赶忙去睡觉。我看他们从来没有注意戈拉贝尔。
当时,同我们一起工作的还有一位录音员。他是个脸色苍白,眼珠子都几乎发白的年轻人。我给他起个绰号,叫巴斯特·基顿。即使这个绰号也不足以说明问题。他比巴斯特·基顿更无表情,更加苍白,可以说是他的雕像。我们那个播音室像个耗子笼,如果不是过于肃穆,过于安静,就会成为特拉普修道院。录音员除了早晚问安及报告“正常”这类不可缺少的话,是不屑向我们发出点儿声音的,他也从无快乐或烦闷的表示。当新来的专题播音员发出他的“亲爱的年轻太太……”时,巴斯特手指按在电键上,眼睛盯着仪表盘,从嗓子眼儿里传出一阵难以捕捉的咯咯笑声。他这样一个石头人,竟有如此强烈的反应,为我平添了一层乐趣。说实在话,我做了一件好事,也得到了报偿。
这种局面持续了足足有一个星期。后来,有一天晚上,我们离开播音室的时候,戈拉贝尔对我说:
“我想麻烦您点儿事,换个专题行不行。眼下这个专题我不是不感兴趣。但是,这样下去不可能……”
他低声下气地说话,而且讲的很快,有用没用的话全加上,一口气讲下去,好象不让我开口,推迟我发作的时间。
“为什么不可能?”
“我的老婆……”
他迟疑片刻,我示意让他说下去。
“她不理解。”他说道。
“不理解什么?”
“我的专题广播。”
我心里想,他这回原形毕露了。这个婊子养的,现在又以为自己是被埋没的天才。况且,这种事情路人皆知。所有不被理解的丈夫,都以莫扎特自诩。
“因为这个就放弃您的专题啊,这种理由不能成立。”我说道,
“再说,我也没有别的专题好给您。”
说罢,我转身走开。
第二天夜里,他来到广播室时,像一条丧家犬似的。他见到我,便挺了挺身子,嘴角挂起一丝类似傲慢的微笑,对我说;
“广播稿我没写出来。我事先也告诉过您。”
我的性情虽然温和,还是发火了。特别是他那种表情,令我忍无可忍。以恩人自居,也许不算是一种高尚的情感,可是我想,他毕竟是我从泥坑里拉出来的,现在居然不把我放在眼里。
“现在我看透了,”我说道,“您是个窝囊废,是个懒虫。我明自了,您为什么总是走投无路,没能力找一个严肃的工作。我可把话说在前边,下不为例,再不拿稿子来,刷掉您我可不管,您酌量着办吧。况且,我也是爱莫能助。这里有监督、考勤表、一整套行政机构,绝不会放过您。”
我还补充了一句:
“我明白,您的妻子也受够了。”
正说着,巴斯特·基顿到了,我于是住了口,觉得有点惭愧。戈拉贝尔一句话没反驳。播音过程中,他一直呆在那儿,最后同我们一道离开。
这件事以后,戈拉贝尔每次都准时播送他的专题:“亲爱的年轻太太……”。播音时,他常常迟疑,好像愣了神儿,甚至稿子都念不清楚。但是,节目是直接播送的,我们那位默默无言的审判官巴斯特,又毫无表情和严肃地监视着,他好歹也得继续下去。
假如说,在我和戈拉贝尔之间,曾经有过什么感情,可以称得上亲密二字的话,这次事件之后就不复存在了。他原来对我的一点点信赖,由于我监督他,威胁他,也一定被扼杀了。现在,他把我看成是播音室主任,他的上司。我心里想:撅嘴去吧,我的朋友。关键是你没打了饭碗儿,每到月底,你能从财务室领到钱,使你的老婆儿子免于饥饿。
而且,我常常思量,谁能嫁给这样一个人呢?
一天晚上,他到班的时候,脸上有一道伤口,从颧颊直到下巴颌儿。
“出了点事故。”他装模作样地解释说。
“真的吗?”我问道,觉得这种大实话说得实在笨拙。
“真的。”他加重语气答道,好像关系到他一生信仰的大事。
他用这句话一搪塞,就算解释了,直到去播音,再也没有开口。
从那天起,他碍于伤疤,就不再刮胡子了。红色和黄色的胡须长满了脸,乱糟糟的一片。这样一来,我觉得他那眼睛直愣愣的怪样愈加突出了。至于他的专题广播,已变得干脆前言不搭后语。我请他讲话清楚些,句子要简短,每次只围绕一种思想谈,倘若可能的话,不表达任何思想更好。在电台表达思想,终归是麻烦事。
我记不得当时是如何措辞的了。这一次,又是我感到负疚。他仅仅回答我一句:
“我一定注意。”
他当时说话的语调很谦恭,让人听了刺耳。于是,我开始憎恨他。
次日,他没按正常时间到电台。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再来了。但是,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到了。一秒钟也不能再耽误。在文学专题中,女播音员介绍一位英国小说家,已经告一段落。她播音时悻悻不已,用“告一段落”一语,倒也十分恰当。我忙把戈拉贝尔推进播音室。
“该您啦。我昨天对您说的,千万想着点:要简洁,真实,有生活气息。”
听了他这次广播,我一辈子也忘不掉。
他慌里慌张走向座位,先是把椅子撞倒,只听咚的一声响;入座之后,又是翻腾他口袋里的稿子,扩音器里传出稀里哗啦的声音。他把讲稿翻过来,倒过去,好像变得目不识丁了,他一再重复:
“亲爱的年轻太太……亲爱的年轻太太……”
我看了看巴斯特·基顿,他的眼睛盯着仪表,好像一切都正常似的。当戈拉贝尔讲“亲爱的年轻太太……”时,电位计指针跳了一下,然后又回到零度。但是,他终于滔滔不绝地讲起来。
“亲爱的年轻太太,别人让我谈得简单些,可是,生活对我并不简单。我今天应该谈的题目,也就是说,我本来应该向你们谈谈一起诉讼案,一起巴黎特色十足的案件,所有的妇女听了都会感兴趣。如果我冒昧这样说的话,这是一个非常动人的故事……今天下午,我到了第十三刑事法庭,坐在记者席上。审判长钱拉尔入座,他那副宽厚长者的风度是人所共知的。他向大厅扫了一眼,镜片后面的目光充满了慈祥和智慧。如果我冒昧这样说的话,正是他这种目光,使他赢得新所罗门的美称。突然,一位年轻妇女走到法庭中间,她身材苗条,面色苍白。她走上前去,扶住了栏杆……她走上前去,扶住了栏杆……如果我冒味这样说的话……这样说的话……讲这些有什么用呢?……我没有能编造得有头有尾……我的上司派我去采访这次审判。但是,我没去成,事情把我拖住了。我的妻子布丽吉特阻挡,不让我去。她今天犯了病,不愿意我出门。她以为我去同别的女人幽会。我不知道想什么办法才能逃脱,好去上班。我如果失掉工作,就没有钱给托马付膳宿费,学校就要把他打发回来,他就将同我们呆在地狱里。我一心想着托马,想他需要钱,于是企图从厨房跳窗出去。我们住的是楼房,一楼起地很高。而且,窗户的插销难开,有点儿变形。我正开窗户的当儿,她扑到我身上。我们厮打的时候,她把我的钱包抢去。她从里边掏出仅有的两张一千法郎的票子,撕成碎片。她嚎叫着:‘叫你坐不成车。’我一怒之下打了她。
她仰面朝天跌倒,我趁机跳窗逃走……我想搭一辆汽车进城,但是,没有一辆车停下来拉我。我这一脸胡子,别人看了也许害怕……我本来不应该打她,这事也不怪她。不过,我当时气懵了。我们的钱少得可怜,而我又需要有钱给托马,让他离开我们,看不见我们的生活……最后,我决定徒步进城。十五公里的路,走了整整三个小时。现在有火车、公共汽车,还有出租小汽车,徒步进城,简直是傻瓜。我步行也不济事,心情始终平静不下来。我心里明白,今天的广播要砸锅。我回想起我的一生,步步坎坷不平……我经常产生些念头,从而得到片刻的安慰。我心想,她迟早会死的,我一心一意祈愿她死。我从前爱这个女人,追求她,对她一片深情,千方百计地想赢得她的心,现在却愿意她死。可是,我又一转念,我也许会死在她的前头,那样的话,盼她死也就白盼了。我总不至于起坏心,下毒手杀掉她。但是,她的脸上、嘴角,有时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,很有点儿恶毒的样子,我就对她恨之入骨……打从我到电台工作以后,她的病愈加严重,发病周期也缩短了。当她看见我准备广播节目,动手写稿子时,她便发疯似的冲进来。她一见‘亲爱的年轻太太……’,便以为我是给一个相好写情书。有一天,我正在撰稿,她操起一把刀想捅死我。我用胳膊肘招架,刀刃把我的脸从上到下开了个口子。因此,我刮不了胡子,今天,开车的看见我的胡子都害怕。我不得不打消在家里写稿的念头。我到蒙泰涅大街,坐在一条凳子上,把稿纸放在膝盖上写。有的行人看我,尤其是警察。他们可能想:一个便衣在写告发信。多有趣啊。幸亏巴黎人不爱管闲事,大多数人走过去,并不看我。然而,我看见他们,这妨碍我的工作。我的思想乱套了,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。我的上司指示我要简洁明了,我心想这回要丢掉职位了。我眼前是汽车的长龙、轰鸣声和汽油味,使我的脑子更加麻痹,我觉得莫不如立刻钻到汽车轮子下边,一死了事。我对广播稿经常极不满意,非常担心被辞退,感到有必要试试稿,大声地练习练习。于是,我到爱丽舍田园大街的一家大咖啡馆,走进地下室的卫生间。我关在里面,好像对着话筒一样,念我的广播稿。为了不让人在外面听见,我不断地拉水箱。有一次,一位顾客等得不耐烦,用脚直踢门。我从卫生间出来,心里还是没有底。凌晨四点钟以前这段时间,我就溜大街,脑袋里重温我广播稿的话。今天,我是步行来的,既没有练习,也没有采访,什么也没有写。然而,为了不让学校把托马退回来,为了不让他回家,回到我们的地狱里,我多么想工作啊……地狱……我没有想到别的词,还是拿这个老生常谈打比方。这意味着我们在生活中,每天每日,无时无刻不受煎熬,不受威胁,不神经紧张。而且,这种局面永远不会结束,除非她死,或者我死了。可是,我们都很健康,没有任何理由说这种局面不会继续下去,没有间歇,没有间歇……”
我几次想扑向电键,关闭播音,不惜制造一次技术事故。但是,录音员目不转睛地盯着仪表,似乎一切都正常。他那种无动于衷的态度,好像把我给定住了。当戈拉贝尔讲完,我既不知道如何处理,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向录音员打个手势,让他放结束曲。然后,我们关掉广播走了。戈拉贝尔则伏在放话筒的桌子上,两支胳膊抱住脑袋。我们没有理他。
次日,戈拉贝尔没去电台,第三天也没有去。后来有一天,我刚刚躺下睡觉的时候,一位便衣警察来把我叫醒。他通知我说,我的同事死了。这一次,刀没有砍偏。
我想了许久,觉得他在一生当中,起码还有这么一天,把郁结在他心中的话全倒出来,发出一条信息。这有什么作用呢?当然有作用了。在遥隔数千公里的岛国上,也许有人听了深受感动。
后来我听说,无论是那个岛国,还是别的地方,从来没有人收到过我们的广播。戈拉贝尔的信息湮灭了。多少人像他一样,临死前发出惨痛的呼叫。但是,大气没有听觉,那些喊声全归徒劳。
原载于《世界文学》年第4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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